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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有一天 - 中文94 劉崇鳳

發佈日期 : 2010-06-03
劉崇鳳 的 成功學

1 老師說:「妳可以說新疆、說美濃、說都蘭、說花蓮……這麼多可以說。」不知道為什麼,心裡湧上一股奇異的念頭,來得非常快:「我想分享我的失敗。」老師說:「很好!」

2 選擇和別人不一樣之前,其實每個人都曾經掙扎過。

3 過了一些年你才默默發現,生命其實一點也不趕進度。像一只船,堅定地隨波逐流,靜靜浮在水面上。

4 當然偶爾也會為了「所有人的生命故事均不得複製貼上」這事實感到惆悵,但又偷偷地高興著,因為大家都有權利開創屬於自己的路,這是幸福的辛苦。

劉崇鳳,成功大學中文系畢業的28歲女生,喜歡爬山出海。關注土地認同和青年旅行教育。

任多次專案負責人,07年獲行政院客家委員會「築夢計畫」走訪中國大陸邊疆,回台灣後出版《聽,故事如歌》一書。08年於成功大學客家中心任〈高雄市客家族群開拓史〉專案助理、青輔會遊學台灣「慢‧活‧美濃」計畫負責人、09年入選青輔會「壯遊台灣」計畫居遊台東都蘭。

08年至今為小地方新聞網花東地區的地方觀察員, 09年獲高雄文學創作獎助計畫散文組,10年加入花蓮o’rip生活旅人工作室撰稿。文常見報紙副刊。

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,暫居花蓮,在東岸與家鄉高雄兩邊往返,山海與城之間,希望自己活得像螞蟻一樣簡單。

一、命運

貓咪趴在圍牆上,天氣真好
老師找我回南方的古城,向教室裡稚嫩的臉蛋訴說自己。我皺眉:「老師你要我說什麼?」老師:「分享妳現在的生活。」「我現在沒做什麼啊。」「沒關係!就談談妳怎麼變成今天的這樣。」我在心底嘀咕:是指窮困潦倒嗎?嘴上應了聲:「喔。」老師說:「妳可以說新疆、說美濃、說都蘭、說花蓮……這麼多可以說。」不知道為什麼,心裡湧上一股奇異的念頭,來得非常快:「我想分享我的失敗。」老師說:「很好!」

好吧,有什麼演講題目比「研究所失敗之路」更令人耳目一新?四年前,我還坐在大學路上的長春藤麵包店,征征盯著一大片落地窗,聽榜單第二次輕輕落地的聲音。爸爸打電話來關心,為著爸爸鮮少打電話來,為著手機那頭強抑失望的安慰:「沒關係啦,妳過得開心比較重要……」他的聲音很小心,我聽著聽著,忍不住就掩面失聲了起來。

現在說起來很輕鬆,一齣破碎的夢。

三年後,我為了座談會北上,和大學室友玲相約在羅斯福路的麥當勞吃早餐,我們一樣是坐在落地窗前,滿福堡吃著吃著,很自然地聊起大學生活,玲冷不防說了這麼一句:「好險當年沒考上研究所。」我當場拍桌附議:「沒錯!」「不然我不會開始畫畫……」玲說。「我也不會去申請築夢計畫然後出國……」我說。

 
 高興才有力量

我們倆就像小孩子似地,在落地窗裡面握著對方的手,戲劇性地嚷著:「恭喜落榜啊恭喜落榜!」不知到底在興奮什麼。命運就是那個樣子,你永遠也無法斷定當下好或者不好。那天我同樣坐在落地窗前,啜飲檸檬紅茶,心底卻莫名覺得驚險:如果我考上了,我必然會去讀書,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,我喜歡自己今天這個樣子,衷心感謝當年老天賜予我的失意。

今天是什麼樣子呢?其實也不全然如意,生活該有的煩瑣、焦慮、無奈……一樣也沒少,但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,該往哪個方向努力前進。那一年,我無法讀研究所的最後,是計畫存錢做一趟長長的旅行。台南的生活只剩下工作,助理、家教、餐飲店店員三份打工經常把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,某天下午,我在育樂街洗碗,正在讀台灣文學研究所的好友紅跑來探班,我還記得她趴在櫃台前咕噥著報告的沉重:「報告都寫不完了,老師還叫我去寫築夢計畫!」我彎著腰洗碗的同時,聽紅細碎地念著客委會徵選的築夢計畫,由國家補助年輕人出國。她吵著不知道要寫什麼,我鼓勵她一定可以寫出來的啦,手不停地沖洗杯子,白色的泡沫淹沒了如山的碗盤,洗著洗著,偏頭就細想寫築夢計畫的可能。

因為築夢計畫的關係,我和紅沿著中國北面的邊境走了近半年,從北京開始,經內蒙古、青海、甘肅到新疆。去那些渴望的遼闊之地:呼倫貝爾草原、青海湖、天山山脈、喀納斯……在壯美的自然風景裡,遇見小小人民的苦樂。因為走出去,時空拉離了台灣,我才有辦法在異地風土民情的衝擊裡細想,自己的模樣。

大概就是那個時候,我才開始認真書寫,而走上文字工作/創作這條路。路不好走呢,孤獨而漫長,看不見盡頭,但走起來頗為自在。即使收入不穩定、經常要面對自我管理的課題,痛苦的時候居多,到底,仍是心甘情願。

和旅行一樣,我總想用最簡樸的方法走最長遠的路。一直過著開銷少少,一邊打工一邊寫字,興起便申請專案的單純日子。

 
 花蓮新城鄉康樂村住過一陣子
 
 花蓮幫朋友看顧貧窮背包小旅舍

二、學校

這世界似乎是註定,如果你過得和別人不一樣,就可能被看見或者,放大。過度放大不小心便偏離了真實,也許是因為更貼近他人的渴望。

但選擇和別人不一樣之前,其實每個人都曾經掙扎過。

兩次因緣際會擔任學校助理,卻為自己沒法坐守辦公室的性子所苦,我可以按部就班處理眾多瑣碎事務,卻無法長久坐在一張桌前,在接電話與開會間度過一天。

助理工作結束的當天,我異常地開心,前方又是嶄新的一片,恐慌是必然,但空白即自由,什麼都有可能,打零工也值得尊敬,那是體驗世界的一種方式。

那一年春天,大學登山社的學長辭掉台北的工作去走中央山脈大縱走,預計從南到北走四十多天,我陪走前兩周,從高雄一直走到南投,精密估算的食糧,我們總是省吃儉用。走到後來,一點食物都能讓我開心地大呼小叫,每天期待中餐和晚飯就像個孩子一樣,認真等待全數水煮的白米飯和一肉兩菜。我經常性地想念山裡的飢餓和滿足感,那令人珍惜活著,而毋需太多條件。

多年來,我們反覆在上山與下山的路上,在荒野與文明之間游移選擇,既有生活賦予的太多,方便與舒適令我們失了準頭,唯有換一個環境調和,我們才有辦法找回一點內心底層的聲音。我明白,多次的上山似乎不能減緩什麼,城市生活與山間的腳步聲依然存有太多吊詭的殊異性。但就是因為有一個簡單刻苦的對照組,你才清楚生活只要多少東西便足以感覺幸福。

事實上,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好小孩。高中時就愛翹課,大一到大三的重心也不在課業上,登山社讓我看到另一面天空,讓我看到這座島嶼原來有如此美麗的風景。健康的運動之餘,這社團酒歌宵夜和八卦一樣也沒少,有幾年我浮沉其中,怎麼也搞不清楚班上有幾個同學、他們叫什麼名字。我不了解中文系的事務,但把握有興趣的課程和劇展。當年每逢選課我總是興致勃勃,點選他系課程瀏覽然後旁聽到期末考。大三下同時雙主修台灣文學,漸漸地,摸索到一點大學的意義,每個人空間和時間都是一樣的份量,眾多學習資源也一直都在身邊,差別只在於選擇以及爭取。

很久以後我才發現,大學教育的目的,科系和課外活動都只是一種學習工具,這四年最終在訓練個人思考和判斷能力。好小孩的定義是什麼?如果教育只為訓練出符合社會期待的人,那自我期待值呢?你老在登山社聽聞某人去西藏騎單車、某人去美西攀岩、某人進了知名科技公司、某人爬山爬到被退學……你在中文系理解文學創作的自由與虛弱,在台文系認知到社會觀察與批判的重要,你看見自己包含諸多社會新鮮人茫然不知何所終,跌跌撞撞地去闖、去掙扎,堅毅說永不妥協的同時一點一滴接受現實。你在有限的學生生涯裡獲取了這些,你不是個好小孩,但一點也不後悔。

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?想保護什麼樣的自己?

是的,套句時下流行電影「第三十六個故事」的概念,那叫做心理價值。

 
 打工的地方:好的擺手創藝品店
 
 我和芳後來將這間平房打造成自助旅人的居所「小客棧」

三、生活介面

過了一些年你才默默發現,生命其實一點也不趕進度。像一只船,堅定地隨波逐流,靜靜浮在水面上。哪一天若來了滔天巨浪,也有自信不會翻船。

大概是因為經歷多種生活介面的關係。

這幾年逗留在東岸生活與工作,和學生時代帶帳篷機車旅行的習慣脫不了干系。台灣是一個小小的島嶼,東西兩岸卻有截然不同的生活步調和價值觀。那時我在台東都蘭一間手工藝品店打工,日子不全然美好順利,都蘭只要過了用餐時間覓食就有困難,沒有網路少看報紙,隔絕了媒體和資訊我遲緩得像活在一個人的城堡裡。但是我在這裡,用身體經驗必然的蚊蟲與豔陽、用感官參與當地BOT案與反核、用腦袋干預都會生活所形塑的成見……感覺人與環境恆久的爭執以及戀愛:芒果樹讓我體認植物的生命力、加母子灣教我享受把身體放進海水裡的放心,漸漸地,也懂了海風怎麼吹、漲潮與退潮、漂流木的顏色與形狀……最開心的是學會開貨車、開始畫畫、嘗試寫歌……並且在不知覺間,就完成了曾經的夢想,一個窮背包的家。

那是青輔會的申請計畫入選,我在村子尾巴的一間小平房裡做「小客棧」的空間實驗,它不僅是一個簡單實惠的居所,更重要在於生活。生活是什麼?就是摺棉被、換床單、掃地、洗曬衣服、提水、倒垃圾……眾多瑣碎細節所組合起來的連續動作。小客棧的清潔與維護端仰賴來往的旅者,比照LNT (Leave No Trace) 原則,它主張信任、自主自助的主體性,並要求所有旅者在離去時要將環境恢復原貌,賭注是來者的認同與主動。

更多時候,學習和自己相處、和土地對話。

於是有那些自在安寧的日子。

我在人與人的交集裡看見他們所來處的影子,來自台南台北高雄花蓮或者香港新加坡,然後一起雕刻他們所認識的台東。

一種奇異的想像湧上來,這就是一所學校,一種隱形的旅行教育,課程沒有名稱,沒有必修也沒有選修,只要來了,一定能得到一些什麼。互助互信,不鎖門睡覺的共居日子,與陌生人相約出門同遊,學會欣賞居所的不周全,這讓每一天都可能有小小的冒險。這得到的什麼無法頒發結業證書或令人找到好工作,但從其中得到的安心自在,卻是所有人都正在追尋而遲遲未能找到的,善良和熱情。

回到高雄以後,我時常想起都蘭的日子。住在海的旁邊,和環境的相親相愛,相互吆喝一下拿著浮板就跳進海裡,環境扣緊了人,一切理所當然、自然而然。因為曾經擁有過,城裡的生活不知為何顯得更堅實了

隨後搬到花蓮,隔壁是一個定置漁場,晚上睡覺聽得見海潮,你明白看海的人永遠無法了解依海吃飯的艱苦,海洋前勞動的身影,謀生存比海潾閃閃的遠處更真實。日子簡單平凡,每周有一天在有機菜鋪子打工,其餘時間則寫稿子和作品,努力做喜歡的事。

 
東昌定置漁場看抓魚
拍攝隔壁漁場清晨的工作

今天我在花蓮港濱的自行車道踩著踏板,風吹來涼涼的,掀起了外套,一邊迎著風一邊想:如果可以,我希望每天都騎單車以及唱歌;如果可以,我希望每天快樂寫字;如果可以,我希望我喜歡每個現在。我允許每天給予自己三個如果可以、如果可以,如果可以。而不得重覆。

四、台南

一切都是一場小小的分享講座把我拉回到從前。

老老的古城有了新意,記憶中斑駁的紅磚牆全數被打掉了,學校用政府的補助計畫在勝利校區蓋起了校友中心,碩大的建築矗立在那裡,旋轉的玻璃門閃著光,和記憶相撞,我看不清楚未來。短短的幾個日子,外頭世界對自己的老骨頭敲敲打打,我提醒自己,不要緊,所有的改變都會朝好的方向前進。

講座結束的當天下午,陽光很好,我騎車繞行年輕的回憶,騎經東豐路時,看見工人們正在打木棉。他們乘著奇怪的機器,升到和木棉樹一樣的高度,把木棉都打下來。白色的棉絮在空中紛飛飄揚,落到了馬路上,我停在那裡,認真地盯著他們,心底響起一個聲音:「我也想上去打木棉。」我撿視內心這個奇怪的想望,明白自己真的很喜歡體驗。各種各樣奇怪的生活方式,創造了不同的日子。我可以做很多不同的工作,賺少少的錢,天天去感應活著這件事,原來可以如此簡單而真實。不需要精彩。

是的,讀書不是我最想做的事,這社會總引誘我們應該要和別人一樣。然則你回頭看,全世界都瘋狂地往前衝,媒介與資訊在面前爆炸成千千萬萬片,要毫不動搖地堅守自己,其實並不容易。陽光很刺眼,夏天的溫度傳進身體,我仰頭看望打木棉的工人們想著:如果可以,我希望一直轉換不同的身份只要不餓死。經歷許多故事,然後繼續寫,繼續用生命的真誠與能量,參與和蠻攪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。

長大以後才知道,這世界光有熱情與愛是不夠的,還必須不斷承受哀傷與失望才行。我已經不是那個十元錢就無敵滿足的孩子了,是的,十元錢只能買美少女戰士的貼紙而已,不小心還會買到重複的,我們是該有所覺悟。我喜歡老這件事,學會欣賞不單純。

 
 加母子灣是都蘭人共有的天然游泳池
 
 到知本幫朋友做馬賽克拼貼的工程

當然偶爾也會為了「所有人的生命故事均不得複製貼上」這事實感到惆悵,但又偷偷地高興著,因為大家都有權利開創屬於自己的路,這是幸福的辛苦──我們每天被丟在亂七八糟的風景裡學著怎樣去長高長大,學著怎樣在壓抑沮喪的同時向情緒妥協。當你旅行,走到遠方的遠方,最終回到自己的島嶼上,才明白所謂的人生階段是什麼東西。有一種晃盪,就算萬水千山走遍也無法怎麼樣。但有一種安靜是,一動不動就有力道緩緩傳進身體裡的。

我可以挑揀一個靜謐的午後,獨自走路到老巷弄裡的一間書店,盤坐與閱讀,一天;我可以在家裡陪貓玩耍,看陽光墜入綠色的紗門一點一點,洗衣、拖地、打掃房子,一天;我不確定最終自己會走向哪裡,但有個穩定的大方向,我就不會迷失,專心把現在開心過好,一天。

我期待這種安靜的力量可以深埋在自己的身體裡,恆久不消散。

這就是我想做的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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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備註】

• 都蘭的居遊生活-轉載「愛‧幸福」雜誌
/var/file/4/1004/img/714/214035118.pdf

• 都蘭-小客棧 http://dulanfung.blogspot.com/

• 花蓮-193的4又2分之1 http://coastline193.blogspot.com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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