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語 三論
台語 三論
中文系講師吳榮富
一、提要
本文以〈漢語方言詞匯〉為依據,提出三點論述,一論台語詞彙中名詞多「頭」的特色,再考察其歷史演變,與構詞原則。其次「談天論日」,本節就台語與國語對今天、今日、明天、明日的語言習慣,說明用「日」是〈春秋〉以來的傳統,用「天」是俗成,未見得是約定。此可從〈戰國策) ,李白等詩看出來。第三論台語複合詞的辭序特色,證明「歡喜」、「鬧熱」、「人客」、「氣力」等大都是秦漢唐宋之前的語言,且都有其構詞的邏輯理序,推而說明偏正語法何以雞、鴨、牛、羊是正,擺在前面,公母、雌雄是偏,擺在後面,皆是古漢語的傳統,不是受壯侗語言的影響。
二、緒言
王力主編〈古代漢語〉說.「古代漢語的問題,主要是在詞彙的問題,語法的關係不大」。趙元任先生也曾經說過:他只有在一歲、十七歲、三十二到三十九歲、四十一歲幾年住在北平。九歲之前則在河北,念書都在常州,可是當他在寫〈中國話的文法》時,同樣感覺到「十分之九都是詞彙用得不當,而不是文法上的問題」。
從兩位先生的說法,可以知道不論是古代漢語,或現代漢語方言的研究,<詞彙>的差異便是一個方言特色的指標。而北京大學中國語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編的〈漢語方言詞匯〉當然是一部研究漢語方言的重要辭書。只是他編纂於一九六三年,修訂於一九七九年,當時台海兩岸隔絕,學術不得交流,因此其書收集的方言點,僅及廈門、潮州、福州,而不及於台灣。雖然其書已大致可以了解閩語的特色,但是自從<馬關條約>之後,台灣與大陸已有一百年左右的差異,在語言上也有些變化。如<正統>、<正宗>在國語或書寫上,雖到處可以看到,但在日常的台語中,只有<正港>才是口頭上活生生的語言。又如<池塘>,北京說<池子>,閩南話系統的四個方言點(廈門、潮州、福州、建甌)都說<池>或<塘>或<潭>,當然此三者在台灣還保有相當多的地名,但是在今日的台語中,筆者日常聽到的是<埤仔>、<塭仔>、<窟仔>。其他如「味道」,大陸的閩語系統都說味或味素,而台灣人幾乎都說「湯頭」。因此本文雖以〈漢語方言詞匯〉為主要依據,但常超出其辭目,而加入大量的台灣方言詞彙。
在〈漢語方言詞匯〉的<內容提要>中,載明全書收集二十個方言點,一二三0 個詞目,而本文因篇幅所限,自是無法照顧整體,今僅就其書所觸發的問題,提出三個論點,篇章或失於零散,但觀點是經過淬煉的,希望我的說法還能有一些參考價值。
三、首論台語名詞詞囊中的「頭」
打開〈漢語方言詞匯〉第一個詞類是天文類,其中風、雲、雨、霧、露水、霜、雪、冰、虹等,各地方言幾乎沒有差異,唯第一個詞目「太陽」差別最大。官話系統稱「太陽」或「老爺兒」, 吳語、湘語以下至閩語、台灣多稱「日頭」。這個詞目第一個觸發我的感覺是一一台語名詞的詞彙中有許多的頭,除了人頭、豬頭、狗頭必稱頭以外,還有許多像「日頭」這樣,非加個「頭」字來說,不然就不習慣的,如:
國語 台語
____ ____
日 ---- 日頭
山 ---- 山頭
蔥 ---- 蔥頭
蒜 ---- 蒜頭
蘿蔔 ---- 菜頭
凳子 ------- 椅頭
肩磅 ------- 肩頭(肩胛頭)
法師 ------- 紅頭
老鴇 -------- 娼頭
老大 -------- 驢鰻頭
黃昏 -------- 暗頭
斤兩 -------- 秤頭
味道 -------- 湯頭
人口 -------- 人頭、嘴頭、頭嘴
娘家 -------- 後頭
地方 -------- 地頭
胸口 -------- 心頭、心肝頭
膝蓋 --------- 腳頭窩
工具 --------- 家私頭
車站 --------- 車頭
火車站 ------ 車頭、驛頭、火車頭
宋江陣 ------- 陣頭
乩童助理 ---- 桌頭
除此之外,當然還有一些共用的枕頭,拳頭、罐頭、鏡頭、磚頭。袁家驛先生認為研究方言,要重視「語言的繼承性和漸變性」、「也要強調語言的變革和創新」、「也必須清楚地看到語言整化和統一的必然趨勢及其過程」。 依以上三個原則,或許所指的範疇有大有小,然就台語名詞詞彙加頭的例子分析,也可以由小見大,看出概略,茲分析如下:
【一】從「語言的繼承性漸變性」來說,許慎〈說文解字〉云:「日,實也,太陽之精不虧,從0一象形。」可見日是中國最古老的稱名,在單音單詞的時代,它就只叫做「日」。到了東漢許慎以「太陽之精」來解釋它,以致今日稱為「太陽」,然「陽」字,許慎曰:「高明也,從阜,易聲」。段玉裁註便曰:「山南曰陽」, 可見「陽」字本指山南向陽面,與「陰」字對比。 由此類推,東漢的許慎指「日」為「太陽之精」,至少是在陰陽家學說大為流行之後。至於由「曰」變成「日頭」,應是後來單字單語變成雙字雙詞成習之後的語法,此可由漢人大都是單姓單名,如劉備、關羽、張飛。 可是他們的字又多是雙詞,如劉備字玄德、關羽字雲長、張飛字翼德,以此推之,那麼「日」也應可以稱為字「太陽」。
到了雙音雙詞漸多的時代,如蘭亭修褉的人物許詢、謝安,可是也有王羲之、王獻之、王徽之父子,「之」字可能是由單名變雙名的痕跡,就像蝌蚪的尾巴一樣。袁家樺說:
五胡亂華對漢族和漢語的間接影響,據近人研究,特別體現在客話和閩語的萌芽。
又云:
近代北方話是"新漢語",元周德清《中原音韻》以北方語音為標準,平分陰陽,入派三聲,聲母不分清濁,開始形成現代漢語的基本面貌。相形之下,吳、粵、閩、客家諸方言似乎保存了較多的隋唐故語和秦漢雅言的遺跡…。
因此筆者蠡測,「日頭」應在「太陽」之後,故其詞應不逮秦漢,而在隋唐之際,至於粵語係統的廣州,陽江說「日頭」為「熱頭」,自是「ㄖ」、「ㄖㄜ、」一聲之轉,韻變聲不變所導致的結果。也由此可以看出日與太陽的文化性,和日、日頭、熱頭的漸變性。
【二】再從「語言的變革和創新」看,亦有其理路可循。從「日頭」這個詞彙形成之後,現在要思考的是台灣話裡為什麼有許多加「頭」的辭彙。太陽的形狀從O一象形。的確像個人頭的樣子,因此可以說「日頭」的頭也是取形而命名,在台語中的蔥頭、蒜頭、拳頭等大概沿此脈絡,此脈絡的特色,是必須具備「圓形」的特色,當然此「圓」不是幾何上的圓,而是「類圓」而己,此可稱為「類圓原則」。
其次「日頭」即與「人頭」相比,「人頭」在人的最頂顛,因此也有位置的指向涵意,如「浪頭很高」的浪頭、「百尺竿頭」的竿頭,此可稱「位置原則」,但蔥頭、蒜頭、大頭菜、菜頭,可都是長在下面,但總而言之,此可看出中國人認為草木之頭是與人頭位置顛倒的,此自是人不同於草木的最大特徵。
【三】再其次,因為「頭」不論人頭、樹頭等皆有最重要、最前端之意,故引而伸之,黃昏是整個黑夜的開始,於是可以叫做「暗頭」、一道菜做得好壞,就在主廚者的第一口渴的品嘗,於是味道的好壞叫「湯頭」。一塊磚斷了,就叫磚頭否則只能叫磚塊。 民間扶鸞時,因為只有一個猜神字神意的人坐在桌旁,所以叫「桌頭」。 娘家在台灣話叫做「俊頭厝」。簡稱為「後頭」。 不知是否與「前頭厝」對比,若是的話,恐怕就與閩人早期多「隔壁親家」有關了。
【四】再則頭是位於人的主要中樞,所以有頭頭(首領、主腦)者之名,依此類推原則,則有娼頭、驢鰻頭、火車頭之名。至於枕頭,本是「枕頭之物」,原無定形、定名、定質,如舊衣、木頭、竹筒、陶瓷,以至今日精美柔軟的製品皆可,所以「枕頭」是就功用而言的,罐頭、鏡頭則是近代科學對食品與光學影響所造成的新產物、新名辭。然依以上形、意之原則,還是有其構詞的理路可循,此亦合乎袁家驊先生的「變革和創新」的見解。 再由枕頭、鏡頭的普遍通用,再到蔥頭、蒜頭、地頭(如地頭蛇)的漸被國語採用,也可以看到語言的逐漸整化和雜染的趨勢。
四、談天論日
在《漢語方言詞匯》裏的<時間、節令>類,「年」與「月」在今日國、台語的應用上,大致上沒有差異,可是在「日」的應用上,就有「天」「 曰」不同的現象。如:
國語 台語
----- ------
今天 ─── 今日(今仔日)
明天 ─── 明日(明仔早)
後天 ─── 後日
大後天 ── 大後日(落後日)
昨天 ─── 昨日
前天 ─── 前日(頂日)
大前天 ── 大前日(落昨日)
白天 ─── 白日
由上面的例子,可以看出在官話係統都稱「天」,而揚州、蘇州是一個參差的分界線,長沙、雙峰、南昌、梅縣、廣州、陽江、廈門、潮州、福州、建甌,幾乎都用日。 然而考之古籍,中國自《春秋》便是「以事繫日,以日繫月,以月繫時,以時繫年」。以是知中國以日、月代表時間相傳甚古,夏曆用的干支尤為一證,而以天代表時間,應是相
當晚的事。且在商、周之際,「 天」與「帝」都是
神,如〈史記.殷本紀〉云:
帝武乙無道,為偶人,謂之天神,與之博,令人為行。天神不勝,乃僇辱之。為革囊,盛血,卬而射之,命曰「射天」。
殷朝的天子武乙射天之事,後代的學者認為「天」本是周的原始信仰,而「帝」是殷的原始信仰,西周以後,天帝始漸合一,以是言之,東漢許慎所謂「天、顛也,至高無上,從一大」,已是後起之說,然亦尚不能同日而語。若再參之《戰國策、燕策》 :
趙且伐燕,蘇代為燕謂惠王曰:「 今者臣來,過易水,蚌方出曝,而鷸啄其肉,蚌合而拑其喙。鷸曰: 『今日不雨,明日不雨,即有死蚌。」蚌亦謂鷸曰:「今日不出,明日不出,即有死鷸。』兩者不肯相舍,漁者得而并禽之. . . 」。
在原典的文本中,蘇代說的都是今日、明日,而《小
牛頓成語辭典》就譯成:
鷸就說:「今天不下雨,明天也不下雨,就將會有一隻乾死的蚌了!」
蚌也對鷸說:「今天嘴巴出不去,明天也出不去,就會有一隻餓死的鷸了!」
由此可見「今日」、「明日」是古漢語系統, 「今天」、「明天」是現代漢語系統。若再參看一下李白<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雲>詩:「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,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。」與〈通俗編〉云:「老學菴筆記,後三日為外後日,異其俗語耳。偶讀唐逸史斐(裴)老傳乃有此語,斐大曆中人也,按今又謂之大後日。」。就知道唐朝都還是用「今日」、「昨日」、「後日」,可見閩南語或台灣話,的確保留了許多隋唐的語言詞彙的原貌。
再就是非評議,日出日落,代表工人做了一天工,故「一日」在台灣話中又有「一工」的代語,而「天」字從殷商至漢至唐,尚未有代日的語意功能,現代漢語系統以天代日或在元明之後!
五、台語複合詞的詞序特色
台灣在日據時代有訐多小說,現代的青年學子讀來很不習慣,如賴和的《鬥鬧熱》題目的詞彙就與國語不同,但這不是排版印刷錯誤,而是賴和就這樣寫的,且在他的文章中還一而再,再而三的出現。如:
「一時看鬧熱的人,四方雲集。」
「在一處的客廳裹,有好些個等著看鬧熱的人。」
「翌日,街上還是足鬧熱,因為市街的鬧熱日就在明後兩天…」
若再讀賴和〈富戶人的歷史〉也有:「 聽說進前二三日,就有人看見日本兵,在這一些山上瞭望。」其中「進前」是國語「前幾曰」之意,而國語現在有的詞彙的「前進」,與「進前」詞序相反。 又如同篇:
男子漢還是自己賺來的錢靠得住,想藉妻子的致蔭來享福,還是去做緣投好。
其中「緣投」,已變成台灣人讚美男子英俊之意,但從賴和的小說語氣讀來,在日據時代應指「小白臉」之意,故云「想藉妻子的致蔭來享福,還是去做緣投好」, 而今國語只有「投緣」, 沒有「緣投」。
以上的詞彙,大概都表現在動詞或形容詞方面,另外一個作家蔡秋桐,他的詞彙特色就常表現在名詞上,如他的〈奪錦標〉 :
還有那四處飛跑的雞兒、鴨母,也都有了簇新的棲息處。 又如其〈理想鄉〉 :
指導員老狗母仔(中村)大人在這庄居住已有四十年之久了,也是個老台灣了…
像這些「鬧熱」、「進前」、「緣投」、「鴨母」、「老狗母」,是很不合當前說國語的習慣,而其癥結就在這些複合詞的詞序問題,此早已成了語言學家注目的焦點,如袁家驊先生就曾說過:「閩南話的複音詞和合成詞,構成方式眼普通話有所不同」,並分為三類舉例:
由意義相同或相近的詞素構成的複音詞,在閩南話裏詞素的次序與普通話不同。例如:
國語 台語
------ ------
秋千 ---- 千秋
健康 ---- 康健
喜歡 ---- 歡喜
遷延 ---- 延遷
熱鬧 ---- 鬧熱
有些閩南話的偏正式合成詞,結構方式是主要成分(正)在前,副加成分(偏)在后,與普通話剛好相反。例如:
國語 台語
------ -----
蔬菜 ------ 菜蔬
日曆 ---- 曆曰
拖鞋 ---- 鞋拖
颱風 ------- 風颱
客人 ------- 人客
表示動物雌雄性別的詞素,閩南話一律放在動物名稱的後面。例如:
國語 台語
------ -----
母雞 ------ 雞母
公雞 ----- 雞角、雞公
公牛 ----- 牛公、牛桐
公豬 ----- 豬哥
母牛 --- 牛母
袁家驊最後論斷說:
閩南語這一類構詞方式,在北方方言中很少見,而在南方粵、客方言中可以找到。值得注意的是,這種構詞法跟壯侗語族各語言(壯、黎、侗、水語等)是很接近的。
由袁家驊的論斷,大致上可以看出幾個觀點,如「歡喜」、「鬧熱」等動詞性或形容詞性的詞彙,袁氏從聲音的角度說他為「複音詞」。當兩個名詞合成一個詞的,如「人客」 、「風颱」就叫合成詞,在此本文統稱為複合詞。「雞角」、「雞母」他說是表示動物雌雄性別的。同時他認為這些是閩南話的特色,而這個特色的構詞法卻跟壯侗語族很接近,由最後這句話來,袁氏雖然沒有明指這些構詞法是壯侗人的語法,但至少對這種構詞法是否屬於漢語系統,則不無懷疑的成份。今僅就袁氏的提示,重新分成四類,然後再做分析:
(一) 還有由動詞(含形容詞)組成的複合詞
國語 台語
------ -----
投緣 --- 緣投
喜歡 --- 歡喜
熱鬧 --- 鬧熱
前進 --- 進前
健康 --- 康健
遷延 --- 延遷
冷清 --- 清冷
(二) 由名詞組成的複合詞
國語 台語
------ -----
帆布 --- 布帆
力氣 --- 氣力
颱風 --- 風颱
客人 --- 人客
乩童 --- 乩童
蔬菜 --- 菜蔬
日曆 --- 曆日
秋千 --- 千秋
(三) 由動詞或形容詞典名詞組合的複合詞
國語 台語
------ -----
適心 --- 心適
月大 --- 大月
月小 --- 小月
乾菜 --- 菜乾
拖鞋 --- 鞋拖
(四) 表述動物雌雄性別的複合詞
國語 台語
------ -----
公猴 --- 猴公
母猴 ---- 猴母
公牛 --- 牛公
母牛 --- 牛母
公馬 --- 馬公
母馬 --- 馬母
公羊 --- 羊公
公豬 --- 豬公(種豬稱豬哥)
母豬 --- 豬母
公狗 --- 狗公(種豬稱豬哥)
母狗 --- 狗母
公貓 --- 貓公
母貓 --- 貓母
公雞 --- 雞公(角)
母雞 --- 雞母
公鴨(雄鴨) -- 鴨公(角)
母鴨 --- 鴨母
公鵝 --- 鵝公(角)
母鵝 --- 鵝母
公兔(雄兔) -- 兔公
母兔(雌兔) -- 兔母
公鹿 --- 鹿公
母鹿 --- 鹿母
公鳥 --- 鳥公
母鳥 --- 鳥母
雄龜 --- 龜公
母龜(雌龜)-- 龜母
本文不能就以上四種語彙一一溯源,但大致可以用舉隅的方式以典籍證明之,台灣這種語序與國語(大陸稱普通話)相反,是源於古老的漢語,有的在秦漢之前已有證樣,如「歡喜」:
l. 《戰國策﹒秦策》 :武安君曰:長平之事,秦軍大克,趙軍大破,秦人歡喜,趙人畏懼。
2. 《史記﹒樂書》 :上自朝廷,下至人民,得以接歡喜合殷勤。
3. 《後漢書﹒耿弇》 :大毘彌已下皆歡喜。
4. 《馬融與竇伯同書》 :夢陵奴來,賜書見手跡,歡喜何量, 次於面也。
5. 《魏志﹒武宣卞皇后紀》:文帝為太子,左右長御賀后曰:「將軍拜太子,天下莫不歡喜。」
可見台灣人說「歡喜」一詞,是一個可以上溯至秦漢時代的古語, 《通俗編》也說: 「番禹記:廣州謂婦人媜者,曰有歡喜,按今江南通為此言。」可見「歡喜」是江南人的共通語言。又如「鬧熱」:
1.白居易《雪中晏起詠所懷兼呈張常侍、韋庶子、皇甫郎中詩》云,又不見西京浩浩唯紅塵,紅塵鬧熱白雲冷。」
2. 《朱子語錄》鄂渚闕先生曰:「做教官須隨分做些課試方是鬧熱。」
由以上二條,知「鬧熱」或不及「歡喜」一詞之古老,但至少也起於唐、宋之際。至於「康健」,《大漢和辭典》引白居易《苦熱喜涼詩》:「簟枕遂清涼,筋骸稍康健。」己見其辭,然朱金城《白居易集箋校》曰,輕健」「輕」,馬本作「康」非,則此條資料尚不可遽信。然《金史.張行信傳》曰:父暐以御史大夫致仕、猶康健。」 則己見「康健」一詞之用法。
再就名詞組成的複合詞看,如「氣力」:
1. 《戰國策﹒西周策》 : 「客曰:我不能教子支左屈右,夫射柳葉者,百發百中,而不以善息,少焉氣力倦,弓撥矢鉤,一發不中,前功盡矣。」
2. 《列子﹒湯問》 :「取道致遠,而氣力有餘。」
3. 《史記﹒呂后紀》 :「朱虛侯劉章有氣力。」
4. 《新語﹒慎微》 :「絕氣力尚德也。」
5.《漢書﹒匈奴傳》:「 匈奴之俗,本上氣力而下服役。」
6 王褒《四子講德論》 :「氣力相高。」
7.《後漢書﹒伏湛傳》:「時門下督素有氣力,謀欲為湛起兵,湛惡其惑眾,即收斬之。」
8.李賀《美人梳頭歌》:「春風爛漫惱嬌慵,十八鬢多無氣力。」
9.《傳燈錄》 :「潭州僧密師,一日與洞山鋤茶園,洞山放下鑊頭曰:我今日困一點氣力也。密師曰:若無氣力,爭解恁麼道得。洞山曰:「汝將謂有氣力者是也。」
可見台灣人說「氣力」而不說「力氣」,也是從戰國,或甚至是西周傳下來的語法。
至於「人客」呢?如:
1.陳壽《三國誌﹒周瑜傳》 :「瑜還江陵,為行裝,而道於巴丘病卒,時年三十六,權素服舉哀,…後著令曰:故將軍周瑜、程普,其有人客,皆不得問。」
2. 杜甫《遣興》 :「驥子好男兒,前年學語時,問知人客姓,誦得老夫詩。」
3. 杜甫《陪王使君晦日泛江就黃家亭子詩》:「非君愛人客,晦目更添愁。」
4. 白居易《昭國閑居》詩:「時暑放朝參,天陰人客少。」
5. 白居易《酬別周從事二首》:「 腰痛拜迎人客倦」。
可見「人客」一詞,最遲在三國時代,東吳的孫權已名著於令,則其詞彙之源起應更早。而傳至唐代,已可看到杜甫、白居易、詩中充滿了「人客」的盛況。當然依我查對所及,電腦網路還有許多缺失,如白居易《酬別周從事二首〉電腦儲存成《宿
靈岩寺上院》,《放旅雁》也誤成《詠旅雁》,但是也額外發現「人客」、「客人」在唐詩已並存,如:
1.白居易《放旅雁》:「見此客鳥傷客人」。
2.鮑溶《周先生畫洞庭歌》 :「客人似得嬋娟夢」。
3. 鮑溶《秋懷五首》 :「一望客人還」。
由此可知「客人」一詞最遲在唐朝也已出現了,只是不及「人客」來得早。
以上就四種台語與國語複合詞詞序相反的例子,由各種文獻證據看來,大概可做出一些邏輯上的推論: (一)歡喜、鬧熱、康健等都是中國唐宋之前的古老語法,他的出現都早於喜歡、熱鬧、健康,因此可以推斷,此類詞序之所以相反,是國語反台語,普通話或官話反方言,而不是台語反國語。(二)從「氣力」與「人客」看,自古以來,人類要用力或表現力,都得先吸一口氣再出力,現在電視正在播報奧運,看舉重選手的表演就特別清楚,所以先有氣才有力,先吸氣再出力,因此稱「氣力」非常合理,現在國語說「力氣」,先力從氣,實不知所云。而「人客」的邏輯亦類此,客是人做的,先有人才有客,因此稱人客,以人為主要,如氣力以氣為主相同,此可表現中國人的祖先們對原則的掌握。 依此原則,則可知「帆布」也是著重在布,故稱「布帆」,「颱風」著重在風,故稱「風颱」。以此推之,「乾菜」當然是菜,故稱「菜乾」,「大月」「小月」稱「月大」「月小」。以是再推之,一切動物之雌雄、公母,當然也都以類為重,所以先指雞、牛、馬、羊、猴…等再說明公母,語序一慣,邏輯不紊,台語構詞法實有其堅強的內在理序,如果說壯侗語也有類似的語法,是否先民造語,純為溝通而造語,沒有貴賤、階級和意識形態摻雜其中。以是有相同之處。
伍、結論
就本文的考察,可以看出台語的一些特色,第一是台語在名詞詞彙上愛加個「頭」字,其理路可以從「日、從0一象形推出「類圓原則」,如日頭、蔥頭、拳頭等。其次是頭在頂,日亦最高,於是有「位置原則」, 如浪頭,竿頭。又因頭又有最前端、開頭的含意,故則又有「引申原則」,於是黃昏是黑夜的開始稱「暗頭」,湯的好壞就在主廚者第一口的品嚐,因此叫「湯頭」。
第二節<談天論日>,是就台語和國語對時間性用詞的一個比較,因為特色沒有經過比較是很難看清楚的,此節就《左傳》、《戰國策》、《史記、殷本紀》、《唐詩》、《老學菴筆記》 ,都可證明台語說「今日」、「明日」、「後日」,是歷史相當悠遠的古語。而國語「以天代日」是相當後起之事。
第三、就台語複合詞的詞序與國語顛倒的問
題,做一個深入的探討,可以看出「人客」、「氣力」、「歡喜」、[鬧熱」等等,都是從戰國、秦漢、唐宋以來就可找到證據的語言,是從先泰兩漢的老祖先就已經是這樣說。可見台灣話這樣說,賴和、蔡秋桐的小說這樣寫,都不是故意狡獪,而且是真正的「祖宗語言」。至於雞公、雞母等動物雌雄性稱呼,袁家驊認為此是壯侗語系的說法,我則從「氣力」、「人客」說明古人構詞的邏輯原則,套袁氏的說法應叫做「正」(主要的)在前,「 偏」 (次要)的在後,如帆布重在布,故台語說「布帆」,力氣重在氣,故台語說「氣力」,颱風重在風,故台語說「風颱」,客人重在人,故台語說「人客」,依此類推雞、鴨、牛、羊等字當然擺在公、母之上,而成為雞公、鴨公、牛公、羊公了。此再就台語喜加「頭」來看,此頭的地位約等於「偏」,如同公、母的用法,再依此看蔥、蒜、菜、椅、秤、湯擺在前面,而頭字擺在後面,而成蔥頭、蒜頭、菜頭、秤頭、湯頭等等,也是同一道理。由此也可斷言,台語或江南方言系統的詞序是相當古老的傳統,很難說是受壯侗語的影響。最多說兩者有相似性。